一汪水

约稿请私信

理砂丨不正当关系

  1


  这是一场专为砂金举办的庆功会,他推开门,酒吧已被包场,灯红酒绿里无数双眼睛看向他,砂金笑吟吟地将手掌按在胸口鞠了个不标准的躬,他刚完成一项艰巨的工作,职位上升,熟悉不熟悉的同事都环绕上来,砂金知道他们中有人不怀好意,但并不在乎,将递上来的酒照单全收。


  拉帝奥独自坐在卡座里,他不常来这种地方,进门的时候显然引起一阵小骚动,教授不好相处众所周知,没人会上前去自讨没趣。连公司的炒饭机器人都能猜到,他忍受嘈杂,到此处只有一个目的——来看砂金吃瘪。


  青年像只花枝招展金孔雀,擅长在众人间周旋,他风流、热情、挥金如土,总能轻易在谈笑间博得他人好感,拉帝奥教授显然是个例外,他曾应公司要求与砂金合作,砂金能力杰出,拉帝奥智慧非凡,显然是不错的组合,他们得知这一消息时不约而同变了脸色。


  砂金常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显露出几分冷淡,拉帝奥教授面无表情地看了宣告者一眼,像是某种威胁。


  但公司的决定不容更改,合作落实,本该互相了解的伙伴关系日趋冷淡,偶尔在会议室遇见彼此,都嫌恶地别开视线,像是看到什么令人反胃的裂界生物。


  学者和商人都足够理智,不会把个人情绪带入工作,他们的合作很成功,让看砂金笑话的人期待落空,但二人间的关系似乎并未因相处回暖,反而陷入一种古怪的氛围当中,拉帝奥教授看不惯砂金浪荡的做派,砂金嫌弃拉帝奥古板乏味,见面总要互相讽刺几句。


  砂金和每一位熟人碰杯,他显得兴致勃勃情绪高涨,居然头脑发昏到主动走向拉帝奥,教授即使坐在昏暗的灯光下,仍显得一本正经,如不是手中没有拿粉笔,简直像是正在上一堂精彩的数学课。


  砂金摇晃着手里的酒杯,张扬地朝着教授抛了个飞吻,拉帝奥冷淡地看了他一眼:“愚蠢的赌徒,你明日最好不要因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。”


  砂金不知悔改,坐到拉帝奥身边的位置,快活地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,他挑衅似的看着拉帝奥:“不喝酒到此处来简直是浪费,我亲爱的朋友,你的人生又变得无趣了几分。”


  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,砂金伸出手拍了拍拉帝奥的手背,教授反手握住他,拇指在他掌心打转。


  砂金借口醒酒到顶楼去,不久拉帝奥也离席,这座建筑很高,能看到城市夜里的灯红酒绿,砂金在风中看向远处,身后传来脚步声,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,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环上来,砂金身体后仰,倚靠在熟悉而温暖的胸膛上,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睛:“终于忍受不了酒场的氛围了?”


  拉帝奥抬起手,轻柔地按摩砂金的太阳穴处,他似乎从中找到了些乐趣,指腹轻轻覆盖住他的眼皮,遮挡住视线:“如果我不来,该死的酒鬼打算跟谁回家?”


  砂金低低地笑了一声:“要看对方的筹码有多少喽。”


  砂金转了个身,环住拉帝奥的脖颈,凑上去亲吻他,拉帝奥讲出来的话如刀片般锋利,嘴唇却很柔软。温暖与朦胧漫上来,砂金感觉周围的一切都远去了,他隐隐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,下意识从拉帝奥怀抱中退出,他酒还没有彻底醒,有些腿软,不小心跌坐在地,拉帝奥伸手拉他,却抓了个空。


  这时候门被推开,几位同事到顶楼来找砂金,他们瞧了拉帝奥一眼,向后倒退两步,强调道:“您继续,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,什么也不知道。”


  不久之后,整个公司的人都知道了维里塔斯·拉帝奥教授殴打砂金的事。当然,没有人会指责教授,只会认为全都是砂金的错。


  2


  砂金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人了,他并不意外,拉帝奥教授是个恪守原则的人,夜里不论如何浓情蜜意,他都会在清晨准时离开。


  砂金坐起来,昨夜丢在地上的衣服已经叠整齐放在床边,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尚且温热的柠檬水,窗帘拉开一点缝隙,阳光照进来,刚好够唤醒他,砂金端起水杯,轻轻抿了一口,从某种程度来说,拉帝奥教授十分温柔体贴,正如他们第一次遇见。


  砂金第一次遇到维里塔斯·拉帝奥是在几年前的一个夏夜,砂金从赌场出来,他玩得有些大,即使获得终局的胜利,仍然受了些伤,手臂被子弹擦伤,他不太在意,拒绝助理送他去医疗舱的提议,独自顺着街道缓慢前行。


  夏天的的风很温暖,令人感到愉悦,沾了血的昂贵外套被随意丢弃,砂金穿着穿着深色衬衫,任由风将头发吹乱,失了一贯的体面与优雅。


  他感到有些头晕目眩,到街边的长椅休息,或许是谁家小少爷在玩乐,遥远处天边炸开绚烂的烟花,砂金眯着眼睛欣赏那片五彩斑斓,一道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。


  砂金仰起头前还有些不耐烦,他低垂眼帘一瞬间,脸上换上一贯完美的笑,等他对上紫发青年的视线,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。


  拉帝奥拥有一张英俊的脸,恰好是砂金喜欢的那类,说他轻浮也好,见色起意也罢,砂金在那一刻决定,这一天无论对方提什么要求,他都会欣然应允。


  但拉帝奥那张刻薄的嘴说:“如果想死的话,这点小伤可做不到。”


  希望砂金去死,会对他落井下石的人实在太多,他们有的出于嫉妒,有的因为利益纠葛,更多来自人性中纯粹的恶。


  嘲弄与讽刺砂金听过太多,他并不太在意,只是这陌生人令他感到困惑,他俯视着他,眼中没有什么情绪,像是在看地面上一块破碎的石头。


  他似乎很不好惹,有些不近人情,但行动却截然相反。


  砂金不答话拉帝奥并不在意,微微俯身,半强制地握住他的手臂,用最少的肢体接触检查过伤口后,不容置疑地说:“跟我来。”


  砂金没理由拒绝。


  拉帝奥走在前面,砂金慢吞吞跟上,他近乎轻佻地欣赏这位好心人肌肉流畅的线条,又在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时露出真诚而感激的微笑:“如果不是遇见您,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,教授。”


  “你认识我?”拉帝奥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位学生。


  砂金乖觉而无辜地眨了眨眼睛,他指了指拉帝奥手中的书:“真理大学就在附近,这样晦涩难懂的书除了教授,恐怕没有人会感兴趣……况且,您手上的薄茧,像是长期书写留下的。”


  拉帝奥上下打量他,不知心中得出什么结论,虹膜锁发出滴的一声,门缓缓打开,砂金跟着他进门,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住所。


  生活环境能反映出一个人的性格,正如砂金令人眼花缭乱的家昭示着他的虚荣轻浮,拉帝奥干净而整洁的家诉说着刻进教授骨子里的纯粹正直。


  他们是截然相反的人。


  砂金有些怕疼,过去不好的经历增长了他的忍耐力,示弱并不会得到同情,相反会换来变本加厉的凌辱。拉帝奥消毒的动作很轻,像是怕弄疼他一般,屋顶冷白的光打下来,落在拉帝奥脸上,平添了几分冷淡。


  砂金不喜欢那份冷淡。


  他咬住嘴唇,有些夸张地嘶了一声,教授手下的动作轻了几分,说出来的话却是教训:“如果怕疼就少惹麻烦。”


  彼时砂金尚且是公司的末流员工,拉帝奥已经小有名气,砂金听说过他的名号,却从未想过他居然是这般热爱多管闲事的性格。


  把路边遇到的陌生人带回家,也不管对方是否为危险分子。


  砂金把那次的遇见当做人生中无关紧要的小插曲,毕竟一位教授的善意对他的人生毫无帮助,他离开前掏空口袋,留下所有信用点以示感谢。


  当时的砂金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发展成现在这种关系。


  3


  第二次遇见是去匹诺康尼前夕,或许因为救助过太多人,拉帝奥早已不记得砂金,他戴着石膏头走出会议室,与刚出外勤归来的砂金擦肩而过,砂金对公司的人员构成了如指掌,他回头多看了拉帝奥一眼,从走路的姿势中认出了他,砂金下意识喊住他:“教授。”


  拉帝奥停下脚步,头套遮挡住他的面容,看不到表情,砂金引以为傲的察言观色能力暂时失效,但长期与人周旋的经验为他锻造出一张讨人喜欢的脸,砂金露出标准到每次唇角弧度都不会变化的笑,朝拉帝奥伸出手:“您好,我是砂金,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,可以随时联系我哦~”


  他讲话的语调有些轻佻,隐隐含着点挑逗的意味,拉帝奥教授握了一下他的手,简短地说了句你好,并没有交谈的意愿,砂金并不觉得被冒犯,看着拉帝奥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,数年过去,砂金从底层爬到公司的核心,他变得更张扬也更骄傲,拉帝奥似乎毫无变化,他少年时期就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天才,也无需变化,拉帝奥的人生将永远顺风顺水。


  而他们或许会在某场赌局后成为朋友,砂金满不在乎地想,也可能成为互相瞧不上的死敌,世界有很多事都无法控制,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。


  变故发生在匹诺康尼,砂金没有醒来在梦幻而美好的乐园,而是在一片记忆里已经远去的荒凉雪原,一瞬间负面情绪袭击上来,他感觉身体在下坠,理智遭侵蚀,记忆的浪潮不断冲刷他。


  他试图奔跑,但锁链从四面八方来,桎梏他每一个关节,他不受控制地跪下来,记忆中父母模糊的容颜再次清晰,他们如冰雪雕塑般沉默地静立在身旁,垂眸看着小小的砂金如动物般在雪地里爬行,层层叠叠的笑声寒风般呼啸而来,冰雪开始消融,最先融化的却是父母的身形。


  砂金知道这是一个虚妄的梦,或许是家族试图阻碍他的手段,但他控制不住地抬起手,想要抓住点什么,将他带来世界的两个人再次消失在眼前,他抓住皮鞭。


  他穿着价值千万信用点的外衣,华贵而美丽,无数皮鞭再次扬起,穿越漫长的时光抽打在他的灵魂上,疼痛细细密密地从心脏向外蔓延,他分明衣冠整齐,比舞台下的任何一位都更加高贵,可他依旧觉得自己赤身裸体,充满物欲的心脏倏忽一下空荡荡。


  他想要哭喊,但嘴巴被堵住,想要看看这个令人恶心的世界,眼睛却被黑布蒙住,无数的手伸向他,将钞票所投掷,却无一试图温暖他。


  看吧,即使他赌上全副身家,拼尽全力攀爬,双手满是鲜血也不停止,灵魂中的冰雪永不消融。


  看吧,这世界从来没有人会被拯救,即使他拥有无尽的财富,即使他能买到世间最美丽的钻石,心中的空洞永远不会被填满。


  可是——


  砂金从不放弃!


  即使无数黑色的手要将他拖拽回地狱,即使全身的骨骼被敲碎,即使肉体如冰雪般消融在即将到来的春天里,只要一息尚存,只要灵魂还能燃烧,砂金永不认输!


  -


  砂金听到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,拍卖场在瓦解,他看到阳光从天空洒下,扭曲而狂热的脸庞被微风吹散,到最后缠绕着他的黑色铁链发出咔哒一声——


  断开了。


  春天到来了,花团锦簇,蝴蝶纷飞,砂金看到站在草地正中央的人,维里塔斯眉心紧蹙,瞳孔里像是燃烧着一簇火,但拉帝奥怎会为他的经历而动容?从没有人会在意的。


  眼前人或许这只是梦境中捏造的美好假象,砂金走向他,抬起手去触碰拉帝奥的脸颊。


  教授僵住了,有那么一瞬间砂金怀疑他或许是真的拉帝奥,但眼前人下一秒的动作打消他的疑虑,他们只是刚结识不久的工作伙伴,拉帝奥怎会把他按到怀里,低声说:“你或许需要一个拥抱。”


  砂金把额头埋在拉帝奥的脖颈间,皮肤相触让他感到安心,他好像还活着,世界很安静,除了风声,他听到两颗心脏饱含生命力的搏动音,扑通、扑通,两道声音逐渐重叠。


  可是拥抱还不够,心中的空洞没有被填补,在梦中为所欲为也没关系吧,砂金拉开点距离,环住拉帝奥的脖颈去亲吻他,教授眼中闪过一丝惊讶,他没有挣扎,任由砂金灵活的舌尖挑逗他,然后一发不可收拾。


  春天、阳光、温柔的爱抚……无一不让砂金感到愉快,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此刻永远停留,但他又看了拉帝奥一眼,亲吻他漂亮的眼睛,在心中叹了口气,他知道自己该醒来了。


  工作还没有做完,赌局还没有胜利,他不会为虚幻所困顿。


  砂金醒来在房间,他从水中坐起,梦境中那人戴着石膏头站在灯光所能照耀的范围外,将砂金的行李箱放在地上。砂金分得清梦与现实,心脏仍控制不住地快跳两拍,还好拉帝奥不懂得读心术,否则知道砂金此时的想法恐怕会杀死他。


  漫长的梦境让砂金感到疲惫,但他从不向他人示弱,随意地打了个呵欠,似笑非笑地对拉帝奥说:“听说某人要回公司告状,唔,还为我带了礼物?谢谢你,好心的教授。”


  拉帝奥没搭理他的调侃,上前一步,似乎在观察砂金的神色,石膏头挡住了拉帝奥的眼睛,让砂金有一种敌暗我明的不安全感,他正要开口说点什么,拉帝奥打断他:“你还好吗?”


  不好的预感如春日新芽般破土而出,拉帝奥的语气太柔和,柔和得仿佛是恋人间的絮语,砂金轻咳一声,试图找回游刃有余的自己,下一秒新芽长成参天大树。


  拉帝奥说:“关于你的过去,我很抱歉。”


  那个人的确是拉帝奥……


  砂金没有经历过青春期,年幼的他挣扎着活下来已是不易,此刻他居然感受到一丝窘迫,如少年的春梦被梦中人所观看,更何况是拉帝奥亲自在参与。


  砂金能轻易勘破每一个人心中的欲望,此时却看不懂拉帝奥,他不拒绝,是因为同情,还是因失言而愧疚,又或者只是一时的情难自禁。


  砂金想不明白,他也不能再想,捏紧的指节在泛白,脸上的表情却越发轻松,他让自己显得轻浮而随意,露出一个迷人的笑:“亲爱的,即使是在梦中,我也能感觉到我们身体的契合,如果不介意的话,我希望能在现实中再体验一次,我会对你负责的。”


  他试图激怒拉帝奥,严丝合缝的防御只有在情绪波动时露破绽,可拉帝奥语气很平静:“可以。”


  砂金不确定拉帝奥是否真心这样想,但他知道拉帝奥也在试图击溃他,他不能退缩,不能否认,甚至不能流露出半点犹豫,砂金微笑着走向拉帝奥,他抬起手曲着手指,在石膏像额头上轻轻叩击:“我一直很好奇,你是怎么戴上去的?”


  拉帝奥托了一下石膏头的下巴,砂金眼睛一眨不眨,显得十分认真,教授俊美的脸庞出现在眼前,石膏头落在他手中,砂金仍没看明白原理,他原本也不是真好奇,只不过给两人找一个合适的台阶下,浮夸地说了句原来如此,这个话题总算是揭过。


  砂金误入了梦的裂隙,噩梦击溃灵魂,再以美梦填补,鲜少有人能逃脱这连环套,这线索或许与家族有关,也或许没有关联,他们逻辑严密地商讨过,砂金继续周旋于各大势力之间,而拉帝奥在暗中辅助他。


  不得不说,他们真的很合拍。


  4


  离开匹诺康尼之后,收尾的工作还有很多,砂金把整理文书的工作丢给助理,满意地瞧着储蓄账户上又多了几个零,他拿出一大笔资金,全款购买了一个小小的星球,星球上没有冬天,春日能维持一年又一年。


  他给星球命名叫斯普林(Spring)。


  砂金没再见拉帝奥,只是跟托帕打了声招呼,独自乘飞船到星球去度假,他带了几本书,住在只够一人生活的木屋里,什么也不想,什么也不做,看着日出与日落,百无聊赖地度过一整个月。


  闲暇的时间过得很缓慢,缓慢到足够他忘记许多事,砂金回到公司准备开始工作,终于见到拉帝奥,鉴于他们成功合作的先例,之后的工作仍然是他二人组队,砂金知道消息的时候文书已经下达,是与其他星球合资建立实验室,很简单的工作,无需协助也能完成。


  这意味着,拉帝奥原本有拒绝的余地。


  不拒绝是一种答案,也可能是纯粹的漠然,也许对拉帝奥来说,砂金和别的合作伙伴没有差别,不论公司安排了谁,他都没半点意见。


  他们分坐在会议室最遥远的两个角落,砂金有些漫不经心,他用余光观察拉帝奥,很显然他也没在听这些琐碎无聊的事,拉帝奥眼睛像长在书页上,骨节分明的手指又往后翻了一页,砂金想起握住他手掌的触感。


  砂金收回视线。他没有注意到,拉帝奥看了他一眼。


  工作没有对接的必要,拉帝奥还有许多课要上,砂金混迹于赌场间,一周时间飞快过去,他们在星际列车前碰面。砂金带了偌大的两只行李箱,拉帝奥东西少到可怜,只携带一只小皮箱。


  公司预定的高级套间,他们共用客厅与厨房。


  璀璨星空铺展开,砂金站在窗前向外看,跃迁倒计时响起来,砂金没在意,他看着星空被搅碎,幻化做金色流水,如梦似幻的感觉令他心醉,他总忙于工作,忙于周旋,乘飞船的次数远比长途列车多,此次对他来说是新奇的体验,他不想坐下来,也不想错过丝毫。


  砂金只是有些站不稳,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他手臂,拉帝奥原本在房间,不知何时走出来,砂金轻笑一声:“石膏头先生走路没有声音的?”


  跃迁结束,星空重现,拉帝奥松开手,平静地说:“是你太过专注。”


  桌子上有提前备好的果盘,砂金拿起一颗橘子,他坐下来,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拉帝奥也来坐,不紧不慢地剥皮,又细致地将白色橘络一一剔除,拉帝奥说吃橘络并不会死,却也拿起一枚,不紧不慢地剥干净,他抬手递给砂金,恬不知耻地赌徒握住他的手腕,用嘴巴来咬,舌尖故意扫过他手指。


  拉帝奥猛然抽回手。


  漂流还要持续好几天,一成不变的星空终于看腻,拉帝奥带了书,他将书摆在膝头,一页一页地翻阅,砂金泰然自若地凑近来,手肘支在他肩头,努力看完两整页,呵欠打了一个又一个。


  他困了也不回房间去,坐在沙发上脑袋一点一点,拉帝奥看不过,把他按在自己肩膀上,没花太多时间,砂金安静地睡着了。


  拉帝奥感受着肩头沉甸甸的重量,听着平静的呼吸,书好久没翻页,他偏过头去,看向砂金漂亮的面孔,心脏漏跳两拍。


  砂金睡得不安稳,眉心拧起,呼吸也变得急促,拉帝奥没有喊醒他,将书拿到一旁,握紧了砂金的手。


  砂金陷入更沉的梦境,但这次是场美梦。


  -


  “这么离不开我?”砂金醒来了,嗓音有些懒洋洋,他晃了晃手臂,并未试图挣脱拉帝奥。


  他眼神是软的,嗓音也是软的,这让拉帝奥想起匹诺康尼的梦,砂金却没给他继续想下去的机会,坐起身来,单手揪住拉帝奥领口,强迫他与自己对视,那双质地如宝石的眼睛里满是狡黠:“教授?”


  这该死的茨冈尼亚赌徒,眼神危险如一道漩涡,他把算计摆在明面,筹码全压上,似乎算准了拉帝奥无法拒绝,但面对他这样的眼神的确没有人能拒绝,拉帝奥心甘情愿走入圈套。


  他把五指穿插进砂金柔软的头发:“你说过的,要对我负责。”


  砂金按住拉帝奥的肩膀,让他缓缓后仰,最终躺平在沙发:“当然,先生,我会付信用点给你。”


  学者的认真严谨也展现在此处,拉帝奥的技巧完美无瑕,身后是广袤无垠的静谧星空,怀里抱着精美如艺术品般的躯体,砂金感觉灵魂终于被填满,他肆无忌惮地咬破拉帝奥的嘴唇,舒服得要命仍然喊着疼,他享受覆着薄茧的指腹抚过他脊梁,浑身颤抖地揉乱拉帝奥的头发。


  砂金把脚踩在拉帝奥大腿上,手机响了一声,拉帝奥收到转账消息,数额足有他半辈子奖金那么多,砂金太知道怎么激怒人,空气里流淌的暧昧转瞬间消散,汹涌的怒火取代之,拉帝奥捏住砂金的脚腕,动作近乎粗暴地推开他:“如果非要将此事看做交易,付钱人也该是我。”


  砂金仰倒在沙发上,双手枕在脑后:“我的价格可不便宜,拍卖会上……”


  回应砂金的是断然离去的背影和狠狠摔上的门。


  “有必要这么生气吗?”


  砂金自言自语,他松了口气,心脏上却像压了块石头。他甚至不敢看拉帝奥的眼睛。


  他们间的氛围变得很奇怪,分明做过最最亲密的事,相处却比初见时更生疏,拉帝奥更长久地阅读书籍,砂金戴上应对陌生人的礼貌面具,相安无事地度过列车上剩下的时光。


  5


  接待说你们看起来关系很好,砂金露出礼貌的微笑,语气甜蜜而暧昧:“当然啦,我们是最亲近的朋友。”


  拉帝奥的视线掠过他,并不停留,投向狭长幽深的过道,那里翠绿的藤蔓布满墙壁。


  西朗玻林是万物生长的星球,建筑被粗壮的藤蔓托举上天,砂金住在与拉帝奥窗户相对的房间,结束一整天乏味的工作,他打开房间的窗,浸着芬芳的风穿过他的头发。


  繁华如金色河流的街道穿过他脚下,喧闹人声因遥远含混不清,对面的窗户始终未曾亮起灯,砂金却觉得有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,他抬眼望去,只看到空荡的寂寥。


  电梯是透明质地,如同高空坠落,砂金透过玻璃看着绚烂的灯光越来越接近,他迈步走入赌场。


  世界是座巨大的游乐园,金钱与地位都是用以取乐的廉价筹码,他足够狡猾也足够疯狂,步步为营,让胜率无限接近一百分。


  西朗玻林的骰子是木质的,撞击筛盅的声音十分沉闷,游戏规则也与砂金所熟知的有细微差别,他抱着膀子观看两场,胜出者发出刺耳的尖叫,输家垂头丧气地呼喊再来一局,砂金彻头彻尾地掌握了其中奥秘。


  光鲜亮丽且出手阔绰,砂金如往常般备受欢迎,他站在人群中央,嗓音轻快如气泡水,他输过、也赢过,手里的筹码始终是那么多,某一刻他心中一动,朝门外望去,恰巧看到拉帝奥路过的身影,砂金脸上骄傲的笑意消失了,他早已计量出正确答案,却报出一串错误的数字,刚好输掉全部的筹码。


  他如每一个赌徒般露出懊恼不堪的神色,叫嚣着自己下次一定会赢,身无长物于是决定卖掉自己,他站在赌场正中央的舞台,聚光灯打在他身上,话筒握在手中,砂金清了清喉咙:“亲爱的朋友们,只要报出合适的价格,就能获得与我共度一晚的权力……”


  他的嗓音高昂而欢快,如同舞台的报幕员,这声音穿过嘈杂人群,落到拉帝奥耳中,如一张无法挣脱的网,将他拉入那无序之地。


  拉帝奥知道他不必在意,这不过是砂金的又一场无聊游戏,精明的商人总是有办法全身而退,可他依旧走入那扇门。


  砂金如一颗正在燃烧着坠落的流星,太耀眼也太美丽,报价水涨船高,他始终微笑着摇头。茨岗尼亚的骗子分明掌握着主动权,拉帝奥却仿佛穿越多年,幻视那场耻辱的拍卖会。


  他穿越人群走向舞台,砂金看向他,眼中浮现出转瞬即逝的复杂神色。


  拉帝奥报出一串数字。


  金额不大且有零有整。


  与砂金拒绝掉的最高价格相去甚远,人群中响起喝倒彩的声音,砂金看着拉帝奥久久不语,教授向他伸出了手,砂金握住了他。


  -


  与砂金所猜测得全然不同,他售卖出的夜晚令人倍感折磨,他只是随口问了句那串数字意味着什么,拉帝奥教授竟显得有些不高兴,他合上手里的书,冷酷无情地下达命令:“自己想,想不出今晚别想睡觉。”


  身为商人,砂金对数字格外敏感,他坦坦荡荡地坐在拉帝奥教授的床上,回忆自己与他交集的短暂人生,没有一次与这串毫无规律的数字相关联。


  猜是购买纪念品的价格,是第一次实验获得的收益,是出差时他们房间号相加的总和……砂金发挥平生的聪明才智,全部猜测都被拉帝奥所否决。


  砂金垂下眼帘,语气变得有些冷淡:“这是我在你心中的价格。”


  拉帝奥原本在书桌旁看书,听到这话手下的动作顿书,他把书签夹进书页,拉开椅子站起来,走向砂金。


  他站着,单手掐住砂金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,眼神饱含凌厉的侵略性,即使身处这般氛围内,砂金没丝毫落了下风的感觉,他笑了一下,显露出“商品”应有的顺从,他听到拉帝奥说:“只有蠢材才会将自己置入险境,没有人能做到永远在赌局中全身而退,而你,不知悔改的赌徒,你不是商品,从前不是,将来也不会是。”


  拉帝奥不需要砂金回应他,那双宝石似的眼睛也不会泄露出半点情绪,砂金仍然温顺地笑着,说出来的话却格外惹人生气:“万一,万一我只是贪图享乐,需要有人陪伴度过这美好的夜晚呢?”


  拉帝奥没好气地说:“来找我,我会付信用点给你。”


  结束西朗玻林的工作后,砂金邀请拉帝奥一起去植物园,他成长于气候糟糕的茨岗尼亚,对生机蓬勃的植物格外感兴趣,博学多识的维里塔斯·拉帝奥教授是最好的讲解员,他嘲讽砂金的无知,却又详尽地讲述植物从种子长成苍天大树的波折过程,它们就像砂金一样永不屈服。


  砂金告诉拉帝关于奥斯普林的事,教授建议他购买一些种子洒在新生的星球上,鉴于砂金除了花钱一无是处,种子的挑选全权交付,打包结束之后,砂金收到一条来自拉帝奥的转账。


  维里塔斯是个记仇的家伙,不论是砂金主动邀约,还是他语气强硬地要求见面,他都会在见面后转账给砂金,金额无一例外,都是那串无序而神秘的数字。


  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维持了很久,大部分时候他们只是见面,什么也不做,金钱交易显然登不上台面,砂金不在乎,但考虑到拉帝奥远扬的美名,他仍提议将秘密保留在他们二人之间。


  拉帝奥教授恪守原则,他只与砂金共同度过温情的夜晚,天亮后准时离开,在同事面前看向砂金的眼神格外冷淡。


  砂金说若有一天他不愿再传播真理,或许可以成为红遍星际的大明星,拉帝奥嘲讽道,不要拿你幼稚的理想来衡量我。


  直到一个晚上。


  拉帝奥参加博识学会的紧急会议,砂金在家中等他,他欣赏着拉帝奥整洁的书柜,注意到一本书放错了位置,砂金伸手抽出,信手翻了几页,几张平整的货币飘飘悠悠落在地上,砂金放下书,蹲在地上,一张一张捡起来,总金额恰好是那串神秘的数字。


  那一瞬间砂金红了眼窝,他想起他们的初次见面。


  拉帝奥并非什么毫无防备心的烂好人,他带他回家,只因为他是砂金。


  原来严肃刻板的教授拥有一颗柔软而热情的心,在砂金一无所知时,他沉默地爱着他。


  从泥沼爬出的赌徒学会了无数虚与委蛇的手段,但他偏偏不知如何去表达爱,他在与拉帝奥的一次又一次交锋中成为赢家,也不过是仗着被偏爱才有恃无恐。


  眼中只有利益的商人不该有软肋,但拉帝奥早已在无声中编制出一张网,在砂金下坠时接住他。


  门锁发出滴的一声,是拉帝奥回来了,砂金走向教授,他有很多话要说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评论(10)

热度(353)

  1. 共37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