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汪水

约稿请私信

理砂丨低温烫伤

  钥匙是从开拓者手中拿到的,要不是列车启航迫在眉睫,穹也不想麻烦拉帝奥。


  一周之前,匹诺康尼的工作告一段落,拉帝奥提前离开,留下砂金同朋友们告别。


  他一贯做事周全,预定最好的位置,与列车组各位相谈甚欢。临分别之际,漏网的魔物不知从何而来,发出古怪的咔哒声,穿过街道人群,直冲着同三月七打闹的穹袭来。


  躲闪已来不及,姬子掏出武器,只见一道金色的身影动作更快,是砂金,他挡在穹与魔物之间,硬生生受了那一下,他分明疼得面色苍白,额头上满是冷汗,嗓音却平稳得不像话。


  “既然是我邀请你们前来,自然要完完整整地送你们走,下次再见吧,朋友们,祝你们度过愉快的旅程。”


  竟是不打算要他们帮忙的意思。


  砂金有砂金的原则,无名客们已经体验过,他们尊重他的选择,三月七担心地问:“会有同事来接你吧?”


  砂金把手机抛起又接住,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:“当然,公司的医疗舱足够让我恢复原状,别忘了我有琥珀王的庇佑。”


  穹一步三回头地登上列车,心神不宁,帕姆说列车还在维护当中,距离下次跃迁还有一整天,穹猛地站起来,冲回匹诺康尼,与砂金分别的位置。


  他没有立即看到砂金,此处偏僻,即使黄昏将至,街道上也没有人,金色的阳光像是把那抹金发也融进去,砂金靠坐在墙角,眼眸低垂,不知是否已经昏过去。


  穹奔跑过去,脚步不轻,砂金却毫无所觉,他或许是听到了,却没有精力抬头看他一眼。


  若此时再有魔物,砂金恐怕毫无还手之力。


  穹不知他伤到何处,不敢随意搬动,联系匹诺康尼的医生和列车组之后,倒了杯温水递到砂金口边,他低垂着眼帘轻抿一口,挑剔地别过头去,一言不发。


  肋骨断了一根,左侧小腿骨折,胸口绑了固定带,腿上打好夹板,砂金安静地任由人摆弄,被送回家,淡淡地跟列车组说谢谢,三月七皱着眉:“你能照顾好自己吗?”


  砂金抬眼看她,语气比平常温和许多:“别担心,这点小伤不算什么。”


  他可没半点让人安心的样子。


  穹只能照顾他一天,把砂金的朋友在脑中列了个表,在托帕和拉帝奥间选择后者,照顾病人,当然是医生更可靠,但他半点没考虑俩人之间糟糕的氛围——砂金可能会在饿死自己之前,先被真理医生的说教给气疯。


  拉帝奥打开门,展柜里没用的古董又多了一排,他穿过的拖鞋砂金还没扔,他在心里给这华而不实的装修风格再次打上负分,在卧室找到被子里隆起的一点点。


  或许习惯了列车组的进进出出,砂金对家里来了人毫无反应,拉帝奥瞥了眼床头柜,止痛的药的包装敞开着,像一只没牙的口,透明的水杯矗立在桌子正中央,水还是满的,显然砂金一口未喝。


  拉帝奥在心中叹了口气,思考着如何在不气到砂金的前提下,告诉他是自己来了。


  砂金把自己埋在被窝里,动也没动,嗓音沙哑地说:“你怎么来了?”


  他已经认出拉帝奥了。


  “穹让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。”


  “很遗憾,我好得很。”


  能怼人不代表状态尚可,砂金对病痛有超乎寻常的承受力,上一次他发烧,整整三天,仍穿梭在星际间,替公司讨回了拖欠多年的债务,如不是拉帝奥偶然在公司的走廊遇到他,砂金恐怕连医疗舱都不肯去。


  拉帝奥把他的头从被子里剥出来,金色的头发乱糟糟的,宝石般熠熠生辉的眼睛显得有些黯淡,总含着笑意的唇角终于拉平,整个人显得漠然又冷淡。


  这才是砂金真实的模样。他冷漠无情,在意的只有他自己,不,他甚至连自己也不在乎,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游乐场,什么都能做赌注,也什么都能被放弃。


  这种脑中只有利益的家伙简直无药可救。既然只有利益,又何必救人?


  拉帝奥不打算问,他能猜到砂金会说什么——


  用小伤换星穹列车的一个人情,稳赚不赔的买卖。


  砂金眼珠朝拉帝奥的方向转动一下,然后合上眼皮,是拒绝沟通的意思,拉帝奥手掌覆上他额头,湿漉漉但不滚烫,他松了口气。


  “吃饭了吗,我去给你倒杯水。”


  或许是没有力气,砂金的头微微摇了下,那微弱的弧度却带出一点细细密密的痛,从拉帝奥心脏上蔓延开。这种感觉很陌生也很罕见。他厌恶蠢材,又恨其不争,砂金偏偏是个过于聪明的人,他的智慧与无可抗衡的命带他来到今天,拉帝奥无从置喙,他瞧不上赌徒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,但敬重他永远敢孤注一掷的勇气。


  厨房很干净,干净到毫无人气,花纹精美的碗安安静静叠在透明碗橱里,犹如毫无用处的装饰品。砂金像是一只漂亮的鸟,几近贪婪地囤积华美的一切,他享受金钱带来的一切,但长此以往,他是否还能从中获得充分的愉悦感,拉帝奥不知道。


  冰箱很空,只有穹买来的半袋米和几种果蔬。拉帝奥把米倒进锅里,热气咕嘟咕嘟向外翻涌,空旷的屋子里只有煮粥的声音。


  拉帝奥倒了一杯温水,家里没有蜂蜜,他将水果榨汁,混进杯中,砂金仍安安静静地躺着,如拉帝奥进门时一般,他坐到床边,拍拍砂金的脸颊:“起来。”


  拉帝奥的手机响了一下。


  是工作群里的消息,与拉帝奥无关,他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:“穹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,我带你去医疗舱。”


  原本是在询问,到拉帝奥口中却成了陈述句,砂金低笑一声:“不去,告诉他这次我可亏大了,连呼吸都在痛。”


  肋骨骨折是最受折磨的一种,砂金一个人没吃没喝,止痛药也不肯用,拉帝奥向砂金伸出手,没有立即触碰他:“不要乱动,我扶你起来。”


  不拒绝就是答案。


  手从后背伸过环着肩膀,砂金也用了点力,他坐起来,后背靠上拉帝奥提前放好的软枕,砂金仍有力气冷嘲热讽:“还挺会伺候人,信用点管够,买你两天?”


  拉帝奥皱了下眉,握着杯子递到砂金口边,砂金有些抗拒地抿了抿嘴唇,拉帝奥说甜的,砂金就着他的手缓慢地喝完半杯。


  没有人说话。砂金又有些昏昏沉沉了,呼吸又轻又慢,他疼得厉害,每喘几口气就满头大汗


  拉帝奥端来白粥,寡淡无味,半强制地往砂金嘴里塞几勺,停下来用湿毛巾给他擦汗,就这样喂完大半碗,给他吃了止痛药,这次他没抗拒,连水也没喝,喉结滚动,直接将药片吞下去。


  拉帝奥吃完剩下的半碗白粥,到厨房去收拾残局,再回到卧室时,砂金已经重新躺回被窝里,闭上眼睛睡着了。


  他太安静了。


  -


  怕病号半夜发烧,拉帝奥从柜中取出一床薄被,和衣躺在砂金身旁,砂金的床很大,大到他们相隔两端,伸出手都触碰不到对方。


  夜里月光亮得晃眼,拉帝奥睁开眼睛,听到砂金有些粗重的呼吸声,额头烫得有些吓人。拉帝奥给他喂了退烧药,解开领口第一颗扣子,用湿毛巾不断擦拭额头和脖颈。


  砂金昏昏沉沉,半梦半醒,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,似乎牵扯到伤口,发出一声痛吟,低声说:“维里塔斯。”


  拉帝奥动作顿住,指腹蹭过砂金的脸颊,熟悉的触感让他心中一震,拉帝奥回应道:“我在。”


  不知砂金梦到了什么,痛苦像是烙入灵魂,他牙齿在打颤:“维里塔斯。”


  砂金是个怎样的人?


  他把过去的不堪摊开在所有人面前,柔软地接纳一切的恶意与善意,他说他有很多朋友,但他从不需要朋友,也从未让任何人走入他的内心。


  他可以是平和的、愉快的、狡猾的,但不会是愤怒的、痛苦的、笨拙的。他如穿破黑暗的光芒般锐利,却在必要时可以收敛全部棱角,他永远能拯救自己。


  可此时砂金在因何而痛苦?


  这世间多庸人,即使指明方向也难以找到正确的路,拉帝奥拥有学者天然的好奇心,却对人类毫无兴趣,但在这一刻他想要知道砂金的梦。


  拉帝奥的嗓音很平静,却莫名有些异样,像是海平面下的汹涌暗流,他说:“砂金,你看到了什么?”


  砂金张了张嘴,下一秒牙关紧锁,是审讯室内最顽强的负隅顽抗者,秘密将长存于他沉默的灵魂中。


  拉帝奥知道他问不出了。他看着砂金陷入月光的面孔,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疲倦。


  是一种不会因睡眠消解的疲倦。


  这种疲倦在他被天才俱乐部拒之门外的时候出现过,在他收到公司邀请函时出现过,也在他确信自己拯救不了任何人的那一刻所浮现。


  他拿砂金没有办法。


  -


  隔日一早,拉帝奥被枕头砸醒,一道幸灾乐祸的嗓音从头顶传来:“早上好教授,上班要迟到了。”


  砂金不知是何时醒来,他竟忍着痛,缓慢地撑着自己坐起来,他手里握着手机,翻转屏幕给拉帝奥看,时间刚好跳转到上班迟到的那一刻。


  拉帝奥有理由怀疑砂金是故意的。他恪守规则,从未迟过到,砂金曾调侃他:恐怕拉帝奥教授的出生时间也是自己掐着秒表安排的。


  拉帝奥给助理发消息说下午再去,助理关切地问是否身体不适,拉帝奥的视线偏移向砂金的方向,回复道:是有人生病。


  是重要的人吗?


  拉帝奥像看到世间最难解的迷,指尖停滞在屏幕上,打出一整行的Y,又漫不经心地删掉,他下床去给砂金做早饭。


  砂金没打算把冷战进行下去,拉帝奥端着粥进门,他嗅到寡淡的味道:“如果已经贫穷到靠白粥度日,我可以赠与您一些信用点。”


  “失能的人没资格提要求。”


  砂金轻轻喘了口气,他的笑容很淡,朝拉帝奥伸出手,拉帝奥将那只华美的碗放在他掌心,砂金动作迟缓地一口一口吃光他的早餐。


  砂金总是这样的。


  他曾嘲弄拉帝奥的生活太过刻板单调,他做的饭太过寡淡无味,甚至他购物的品味也一言难尽,但砂金不是真的嫌弃,他可以整日陪拉帝奥雕刻石膏像,会吃完每一道简单的菜,也会在拍卖下拉帝奥或许会喜欢的绝版书籍。


  他们曾一起度过很愉快的时光。


  那些橙黄色的记忆化作细细密密的线,穿过皮肉,没入骨骼,最终捆绑住他的整个灵魂,若不回忆也罢,可一旦回忆起,就牵一发而动全身。


  拉帝奥把轮椅推到卧室,砂金屏住呼吸,缓慢而机械地支着拐杖单腿站起来,然后更缓更慢地坐下去,拉帝奥没有扶他,手虚悬在后腰,作出一个保护的姿态,确定砂金安然无恙后,若无其事地说:“还不算太笨。”


  “您不如把这些赞赏留给那些可怜的大学生们。”


  “如果有一天他们的论文不再是随便抓一只蝗虫都能写出的水平,我会考虑这个提议的。”


  “哈,很荣幸我不是虫族中的一员。”


  好像有什么改变了,如升腾的蒸汽一般,它起初是滚烫的,却在接触空气的那一瞬间开始变凉,最终化作水珠,落下来,落在无数琐碎的岁月里。


  拉帝奥推着轮椅出门。


  阳光很好,薄水般覆下来,两排笔挺的树滤下阳光,地上圆形的光点随风晃动。


  砂金摊开手掌,像是接住一捧阳光。


  -


  拉帝奥的东西逐渐多起来,先是从柜子里拿出备用的洗漱用品,紧接着客房的衣柜里挂上衣服,砂金从不使用的书桌上不知何时堆满演草纸。翻看或许不礼貌,但砂金不在乎,与本人的风格全然不同,拉帝奥的字迹是潦草的、是仅他自己能懂的密文。


  在无穷公式与几何体的海洋中,砂金看到一条不规则的线,它如山脉般起伏,尾端晕染开大片黑色的墨痕。笔尖在此处停留,拉帝奥在犹豫。


  拉帝奥居然也会犹豫,他用理性解构世界,再以天性中的热忱与善良还原它,他永远目标明确,即使心知崇高的理想或永是远缀天边的星也从不停歇,居然也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刻。


  砂金或许会嘲讽他的固执己见,他的锱铢必报,但从不质疑他的理想、他的专业。


  砂金将图纸放回原位,看向窗外,他选择住在高处,几乎能看到整座城市,傍晚时分,阳光昏黄,行人匆匆走向回家的方向。他没来由地感到有些失望。但情绪轻易被打破。


  拉帝奥发来消息:加班,会晚归。


  几乎同时,穹的消息弹出来:列车跃迁时信号故障,今天才恢复,伤怎么样了,你们没有吵架吧?


  砂金回复道:吵得很厉害。


  对话框显示正在输入时,砂金又补充说:但是我让着他。


  穹回了一个安心的表情包。


  拉帝奥又发来一条消息:记得吃饭。


  砂金没有回复。


  白天,拉帝奥准时上班,他会提前准备好砂金的早点与午餐。他不顾砂金抗议,严格按照菜谱搭配,美其名曰有助于骨骼恢复。砂金无事可做,转动轮椅到上锁的房间去,高大的展柜整齐排列,里面是砂金引以为傲的珍贵藏品,以及……排满书的一只书柜。


  砂金年少时没上过学,并不意味着他无需汲取知识,他后来读书以充盈头脑,但这藏起来的书柜中,他从未翻开过任何一本。书架上满是晦涩的数学与物理,砂金只是在路过书店时随手买几本,不知不觉间,竟已有这么多本。


  晚上两点,拉帝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,砂金已经睡了,桌上的药少了一天的分量,备好的食物也全部吃光,碗筷已经洗净,整齐地摆放在碗橱里。砂金独自一人生活过大半辈子,聪明得很,从来有办法照顾好自己。


  拉帝奥洗完澡,卧室的门虚掩着,轻手轻脚走进去,他并未发出一丝声响,砂金的声音响起来,清醒而虚弱:“你的小助理不会闹着辞职吗?”


  砂金总有些失眠的夜晚,今晚是其中之一,拉帝奥心中已经得出结论,依旧问道:“我吵醒你了吗?”


  砂金说:“你什么时候染上明知故问的恶习,我睡不着,需要吃安眠药。”


  是假话。他从不吃助眠的药物。


  拉帝奥回答他刚才的问题:“她只会庆幸于我又避免了一场灾难。”


  砂金安静地问:“发生了什么?”


  拉帝奥钻入自己的被子:“安妮娜——今年新入学的学生,在看错指南上小数点的状况下,做完了整个实验,原本试图克隆出五只兔子,但培养舱中源源不断,整幢楼都被白色淹没。”


  “真是壮观的场景。怎么拯救她的?”


  “那些兔子中出现了一些新的性状,安妮娜的新课题——克隆动物的变异概率。”


  “这好像并非你的领域。”


  “她不是我的学生,但我想她需要一个机会。”


  砂金的眼皮合上了,他试图继续话题,但眼前逐渐漫上来一片安谧的黑,如从前失眠的无数个夜晚一般,拉帝奥的声音驱散了某些扰人清梦的东西。


  而失去他的日子里,砂金只能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等待天明。


  没有人能想到,他们独处时,拉帝奥才是话多的那一位。


  砂金是巧舌如簧的,这世上没有他进行不下去的话题,但他回到家时,却更愿意作为一个倾听者。


  虚与委蛇的话说了太多,他也会感到疲惫,而听拉帝奥那些可爱的抱怨,是最适合他的休息方式。


  毫无疑问,在工作上他们是契合的,他们拥有截然相反的处事方式,孤注一掷留存的缝隙被冷静理智所填补,无上智慧不及的凹陷由精准直觉来填平,他们完美地填补彼此的不足,于是总能取得胜利。


  但在生活中,他们像两只始终无法对合的齿轮。除去特殊的外勤时间,拉帝奥的工作时间几乎是固定的,而砂金常年游走在不同的人群与宴会间,他时常带着浑身的香水与酒气在半夜回到家。


  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,却总是见不到面。


  拉帝奥起床时砂金还在睡,而他下班回家后,屋子里还没有亮起灯。学者必须保持充足的睡眠与丰沛的精力以保证实验不会出差错,他不能总是等砂金回家。


  拉帝奥还记得那个瞬间,是月光如这晚般的夜里,他不想入睡,翻看学生待定稿的论文,同时等待忙碌的恋人回家,砂金回来得极晚,似乎心情不佳,拉帝奥站起身来迎接他,砂金靠进他的怀里,缓慢地,将额头贴在他的肩膀。


  陌生的香水味冲入鼻腔,拉帝奥的躯体僵硬了一瞬间,他充分信任砂金,也尊重他的工作,那一瞬间只是因洁癖而产生纯粹的生理本能,拉帝奥隐藏得极好,他环住难得脆弱的恋人,抚摸他的脖颈,亲吻他的头发。但砂金还是发现了。


  他极擅长讨人欢心,这意味着他拥有超凡的洞察力。自那日起,他依旧晚归,却在拉帝奥走向他时露出疲态,他总是说,等等,我要先洗个澡。


  要是赌气也就罢了,拉帝奥更希望他是在赌气,偏偏砂金没有,他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尊重拉帝奥所有的习惯。


  理智告诉拉帝奥只要坦然接受就好了,脑海中却有另一道声音响起来,怎么会这样?


  好感初生时,砂金坦荡而张扬,向全世界宣告他将追求拉帝奥,即使被嘲讽也不在意。他的追求也不像是追求,更像是一场只自己了解规则的无趣游戏,鲜花、礼物每日换着花样,甚至在拉帝奥生日当天举办一场恼人的宴会——他把拉帝奥厌恶的一切摆在他面前,然后站在人群间遥遥向他举杯。那时候,他从不会因拉帝奥的皱起的眉作出丝毫改变。


  拉帝奥记得自己点头答应时砂金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,记得宴会上避开他人视线悄悄交叠的手指,也记得砂金早晨醒来时沙哑而好听的嗓音。


  怎么会这样?


  越是靠近越是疏远,胸膛贴在一起,两颗心脏间却像是隔着一片无垠的河。


  这不符合逻辑。


  遇见砂金前,拉帝奥的世界条分缕析,他准时上课,解答无尽的愚蠢问题,按时回家,阅读妙趣横生的物理学著作,时常有蠢货令他厌烦,只需戴上石膏头雕,眼不见心为静。但砂金把他拖出既定的轨道,即使闭上眼睛,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他狡黠的笑。


  拉帝奥感到烦躁。


  裂痕不是立即出现的。但他们像一对温水青蛙,等意识到问题时,已无可挽回。


  分开也许并非坏事,他们花更多的时间工作,拉帝奥推演出新的物理学理论,或将颠覆既有的体系。砂金成功讨到几百亿信用点的外债,在公司的地位蒸蒸日上。他不再频繁地想起砂金,只是在开会时多看他一眼,只是在助理谈论砂金的绯闻时,笔尖停滞。


  或许该止步于此。


  -


  砂金的伤在好转,夜里不再会发烧,拉帝奥没了与他住同一间的理由,他把被子折叠成豆腐块,抱到客房去,轮椅缀在他身后:“拉帝奥,你会不会画画?”


  艺术都有共通性,拉帝奥精通雕刻,对绘画也略有研究,但他记得导师对他作品的点评:你画出的不是宫殿,而是建筑设计图。不是人类,而是穿上衣服的一群系统解剖图。


  拉帝奥回答道:“一窍不通。”


  “真是遗憾,我下一位合作对象是知名的艺术家,与你一样,少年时期就声名鹊起了,或许可以介绍你们认识。”


  拉帝奥敏锐地察觉到这话题的突兀:“你想问什么?”


  砂金脸上浮起一点微笑,那无疑是个漂亮的笑,但拉帝奥知道他不是真的想笑:“我问你,为什么要来?”


  “……来照顾你。”


  拉帝奥知道砂金不是在问这个,他坐在床上,比轮椅上的人高几分,居高临下地俯视他,脸上没什么表情,眼神却显得温柔:“我怀念与你争吵的日子。”


  这简直像是情话了。


  砂金脸上的笑真切了几分,但语气却隐含着警告的意味:“拉帝奥,什么都不会改变。”


  砂金或许会在高热不退时忙于工作,或许会因一时冲动替他人挡下攻击,或许还会因寡淡无味在口渴时拒绝一杯白开水,但他从不丧失理智,他知道自己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,发热时恰到好处地路过拉帝奥,受伤后故意露出脆弱的模样来加深开拓者的愧疚感,甚至……


  “不吃药,”拉帝奥语气笃定,“因为你知道我会来。”


  “哈哈,”砂金笑出了声,“你看,这就是我们的差别,你不会变,而我也不会变……”


  拉帝奥突然站起来,他伸出手,覆上砂金的眼睛:“可是……我也希望你是故意的。”


  砂金突然哽住了,他说不出话来,拉帝奥的手掌像他的心一样温暖,暖化了不知何处的冰,掌心逐渐洇开一点湿,良久良久,砂金轻如叹息的声音响起来:“维里塔斯,好疼啊……”


  拉帝奥没有收回手,而是就着这个动作俯下身去,在砂金额头上落下轻柔的吻。


  -


  没有人提起那个莫名其妙的亲吻,他们陷入一种古怪的氛围中。


  拉帝奥出门时,他们会互道再见,共进晚餐时,砂金巧妙地赞叹拉帝奥的厨艺,并非阴阳怪气,反而真诚到令人想露出微笑。砂金开始向拉帝奥寻求帮助,有时请他带回一束鲜花,有时要他帮忙取下柜顶的书,不小心指尖相触时,谁也不可能先缩回手。


  暧昧如五光十色的肥皂泡,缓缓升起在他们之间。


  这氛围被托帕的拜访打破。


  女士风尘仆仆地敲开门,正是晚饭时间,开门的是拉帝奥,她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,看向坐在沙发里吃水果的砂金:“你们和好了?早该如此,教授我悄悄告诉你哦,你们分开之后,砂金每天抱着账账哭,呜呜呜,可怜极了。”


  砂金眼中泄露出点危险的意味,似笑非笑道:“哦?我怎么不知道。”


  拉帝奥意味深长地瞥了砂金一眼,请托帕进门,女孩子毫不客气地坐到砂金身边:“你也有今天,可怜的小赌徒,输得很惨吧?”


  砂金看着拉帝奥走向厨房的背影,淡淡地说:“亲爱的,我或许失去一些筹码,但总会是最后的赢家。”


  “是这样吗,我不记得你有启用废弃棋子的习惯,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?”托帕有些担心地说,“你可别玩脱了。”


  砂金沉默了一会儿:“他不是棋子。”


  “你——”托帕猛然坐直身体,眼睛微微睁大几分,“我以为——”


  拉帝奥端着一杯温水出来,他显然没有攀谈的欲望,问砂金想吃什么,又礼节性地问了托帕一句,得到托帕已经吃过饭,而砂金现在不饿的答案后,转身回房间去了。


  砂金接上刚才的话题:“你以为我是一个愚蠢自大的赌徒、骗子,要欺骗单纯善良教授那可悲的感情吗,我能得到什么?”


  托帕早已习惯了他的讲话方式,她轻快地笑了一声:“我可没那么说,你说话越来越像他了,不要那么刻薄,只有你把单纯善良与那位联系在一起吧,他要是想作恶,恐怕会成为宇宙间的一大祸患。”


  砂金突然笑了一下:“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开始的吗?”


  “唔——你主动的?”


  “那是一场游戏,输家要抽签向人表白。”


  “你抽到了教授?”


  “怎么可能,教授不在选择范围内,但他就在那里,十年都不会出现在娱乐场所一次的人突然现身,如果不让他留下深刻的印象,实在有些可惜。”


  “然后呢?”


  “他显然知道这是一个玩笑,或许是为了让我难堪,他答应了。”


  托帕说:“你可以事后向他解释清楚。”


  “可是我不愿意。”


  托帕发出一声惊呼:“我以为你只是玩玩。”


  砂金微笑道:“亲爱的,我什么都玩,唯独不玩弄感情,感情是没有逻辑的,即使是我,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赢。”


  “那你还——”


  “但在同一个地方,我不会摔倒两次。”


  “疯子,”托帕说,“当心玩火自焚。”


  砂金眨了眨眼睛:“借你吉言。”


  因频繁好心泛滥,托帕的工作滚雪球似的越做越多,她来探望砂金也是抽空,知道这位同事不喜欢被拜访,托帕带来不少问候。其间不乏言辞尖锐的,砂金一一“礼貌”回应,托帕抱头求饶,说要不是信用点给得多,这种事谁爱做谁做吧。砂金面带微笑,如果缺钱可以找我。托帕抹了抹不存在眼泪的眼睛,说我已经欠你够多了。


  “所以为我带来了这些问候?”


  “听说你恢复得不错,我来瞧瞧,顺便帮你找点乐子。”


  砂金眯起眼睛:“听谁说的?”


  “呃……路人甲?”


  砂金不说话,曲着手指,一下一下地叩击木质沙发扶手。他总是在笑着的,一旦冷着脸,压迫感十足,即使是托帕也有点招架不住,她在手机上点了几下,翻出个界面递给砂金:“仅此一次。”


  是一个群聊。


  群名:理砂❤️CP❤️嗑糖❤️群


  托帕解释道:“是教授的学生,和公司的员工……”


  砂金打断她:“你。”


  托帕破罐破摔:“对,和我一起建的群。”


  砂金滑动界面,略过里面不堪入目的言论,翻到一张拉帝奥的照片,是从他办公室的窗外偷拍,拉帝奥手中握着笔,笔尖落在一张画上,只寥寥数笔,但看得出是砂金的模样。


  砂金想起那张演草纸上突兀的线条,那不过是拉帝奥在画出他面孔时,笔尖划破纸张残留下的痕迹。


  他把那张照片转发给自己。


  托帕离开后,拉帝奥从房里出来,砂金若无其事地欣赏着手机中的照片,在拉帝奥靠近时,按灭屏幕:“我饿了。”


  拉帝奥弯下腰,手臂穿过砂金的膝弯与后腰:“如果痛,要告诉我。”


  他凑得很近,嗓音在砂金耳边响起,温热的吐息拂过耳垂,有些痒痒的。


  砂金往远离他的方向躲了躲,拉帝奥说:“现在如果我松手,你还会赢吗?”


  “你会松手吗?”


  拉帝奥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轮椅上:“在确认你安全前,我不会。砂金,你该更信任我一点。”


  “托帕向我传达了很多同事的思念,”砂金说,“我不安全。”


  刻意加重了“思念”两个字,以拉帝奥对他人际关系的了解,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。


  教授向砂金伸出手,他似乎想抚摸砂金的脸颊,但手掌没有贴上去:“我听到了。”


  砂金歪了歪头,把脸贴在拉帝奥掌心:“我知道。”


  “我知道你知道。”


  手指滑过脸颊,停在砂金的下巴上,砂金顺着力道仰起头:“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?爱偷听的先生。”


  拉帝奥眼中隐隐含着点笑:“我怎么做,你才会认为自己赢了?”


  砂金挑衅似的说:“你难道是个喜欢输的家伙?”


  “我不是,”拉帝奥另一只手在轮椅扶手上拉了一下,让砂金缓缓地滑向他,“总有双赢的方式。”


  他吻了砂金。


  顾及到砂金是个病号,拉帝奥的吻很轻柔,砂金却全无自觉,近乎凶狠地撕咬拉帝奥的嘴唇,以至于他们尝到了淡淡的一点血腥味,但是没有人在意。


  砂金有无数种与人虚与委蛇的手段,偏偏不曾学过如付出真心,他或张扬高调、或小心翼翼,是赌徒,是骗子,他有无数种装扮与身份,但在拉帝奥眼中,他只有一张面孔,那是爱人的模样。


  结束漫长的一吻,砂金能看到拉帝奥的神色,向来平静的眼中像是烧起一场火,危险又迷人。


  急促的呼吸交缠着,像是随时能继续刚才的荒诞,砂金笑了起来,轻快地说:“我饿了。”


  拉帝奥唇角勾起一点点:“想吃什么?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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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我CP好好啊,我要写100篇(bushi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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